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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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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梳蟬鬢試新裙,消息佳期在此春;

為愛好多心轉惑,遍將宜稱問傍人。

唐.韓偓《新上頭》

大地回春,又到了及笄少女們出嫁的佳期。

在這充滿喜樂、歡愉、青春鼎盛的季節,自然是專門替人辦嫁妝的“金嫁山莊”全體同僚最歡迎、也是最忙碌的時候,不過,愈忙笑得愈開心,因為賺錢賺得笑呵呵的。

“金嫁山莊”已傳了三代,大本營在南京,但放眼江南各大城鎮均有他們的店鋪,舉凡姑娘們出嫁時所需的妝奩,應有盡有。不過,仍以女子的梳妝用具及首飾為重,大至銅鏡、鳳冠,小至一對耳墜子,無不極盡精美之能事,致使江南的待嫁姑娘們都渴望父母能到“金嫁山莊”替她們訂購嫁妝,好在出閣的那一日化為天仙美女,等待夫婿揭起頭蓋,大為驚艷的那一刻!

位於南京的“金嫁山莊”,自第一代起便建居於此,園中有十八景,總體布局以水池為中心,主要建築物均臨水而築,池水交匯與轉曲處,每以廊、橋相連,山花野鳥,怡情養性,極盡江南林園之美。

一進園中,穿過廊道便是一片黃石假山,峰崖秀逸,洞壑幽奇,宛如天然屏障;繞廊前進,便是一座四面開窗的大廳,可以坐觀四周景色,而廳前種植了許多花卉,一片錦繡,美不勝收。這裏便是議事堂“景蠡廳”,四位莊主及手下的師傅們每打造出新的飾物,便在此展示,廣邀有身分的人前來欣賞、評比,作為宣傳。

前半年,四位莊主忽然心血來潮,決定兄弟競技,照排行以金、銀、銅、鐵為主要材質,各自設計,打造出全套的嫁妝,包括銅鏡、鳳冠、發簪、梳子、耳墜、項鏈、手環、戒指、腰飾,擇定開春後的今日在“景蠡廳”公開展示,果然各有千秋,無愧於先祖的盛名。

不過,說起這四兄弟啊——

“傷腦筋!”五小姐金鸰嘆息道。說她命好嘛!生在富貴人家,四位哥哥均能發揚祖業,沒有一個吃閑飯的;說她命薄嘛!偏偏父母早逝,以致四個哥哥一個比一個皮癢,居然都二十好幾了還不結婚!

“五小姐!五小姐!”金算總管的嬌妻賀嵐追上木香橋,笑吟吟的喚住金鸰的腳步。“恭喜新春大吉祥!”剛從娘家回來的賀嵐,手中還牽著一個八歲的兒子金如意。

打過招呼,金鸰心直口快的說:“嵐姊姊,對我這種老姑娘而言,過年一點也不值得高興,想到我又多了一歲……天啊!何年何月才是本小姐出閣的大喜之日?”

賀嵐忍不住笑起來,“鸰兒,你才十九歲呢!”

“十九歲還不夠老嗎?”金鸰眨了眨那雙靈巧的大眼睛。“嵐姊姊,你十七歲就嫁給金總管,張府的三小姐十六歲就出閣,連那個貌比無鹽的吳幹金也在十八歲那年嫁出去了,只有我這位金家五小姐,貌勝眾姝,竟是花嫁無期!”

“你當真?”賀嵐問,微笑的望著面前這張杏臉桃腮、宜喜宜嗔的臉龐。鸰兒可是個聰明機靈、神采飛揚、有勇有謀的嬌嬌女呢!只要放個風聲出去,上門求親的人怕不從城東排到城西,豈有缺媒妁少紅娘之理?

“我自然當真!問題是,我當真有什麽用?”金鸰直翻白眼。“我實在很懷疑我那四個哥哥是不是哪裏有毛病,否則為何至今仍未娶妻?嵐姊姊,你憑良心說,我那四個哥哥都不醜吧?”長幼有序,她那四個哥哥不娶,她這個做妹子的能喊著要嫁人嗎?

“那當然。”賀嵐在心中補了一句,四莊主除外。他不是醜,是嚇人。

“金家好歹也算是大戶人家,所以說,他們的行情還不錯吧?”金鸰又問。

“豈止不錯,簡直是一流的!”賀嵐豎起大拇指說道。

金鸰哈哈一笑,“行情一流,銷路九流!”

“這……”賀嵐頓時啞口無言。也難怪五小姐會這麽說,換了是她,也不想嫁給四位莊主的其中之一,她的老公金算雖說已經高齡四十,可論忠誠可靠夠忠誠可靠,論知情識趣也夠知情識趣,不像四位莊主各有各的毛病……哦!不、不,是特長。

來到內院,遠遠的便瞧見四莊主金鷹在練武場練武。

“四叔!是四叔!”一直悶不吭聲的金如意,快被身旁這兩個長舌女人給悶死了,若非他娘抓得緊,他老早就如脫韁野馬般竄了出去。“娘,你放手啦!四叔在練武,我最崇拜四叔了,我要拜他為師!”

“不行!”賀嵐第一個反應就是挺沒風度的尖叫,並把兒子的手抓得更緊,仿佛他所崇拜的是個瘟神似的。

“為什麽不行?”

“沒有為什麽,反正不行就是不行!”當著五小姐的面,賀嵐自然不好凈挑四莊主的毛病。

“連個理由都沒有就拒絕人家,簡直是尿泡打人——不疼但氣死人!”金如意氣嘟嘟的說。

“你……”賀嵐沒想到自己的乖兒子竟然口出臟話,氣得雙眼發直。“我問你,你這話是打哪兒學來的?”

金如意得意的說:“四叔說的。他還說你們女人的舌頭就好比麻婆子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我覺得四叔說得真好,剛才你們說個不停——”

“閉嘴!光憑你學他說臟話這點,就不許你拜他為師!”賀嵐斥道。

金鸰在一旁道:“嵐姊姊是怕近墨者黑吧?”

“五小姐!”被說中心事,賀嵐不免有些尷尬。

“呵呵!沒關系啦!四哥還罵過我更難聽的。”金鸰早就習慣了。“上回四哥叫我幫他辦一件事,不過才慢了一天,他劈頭就罵我做事像老太婆撒尿——滴滴答答!”

“什麽意思?”

“做事不幹脆,拖泥帶水!”

賀嵐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個四莊主……哈哈……真沒口德!書不好好念,邪言邪語可學了一大堆。”

“可不是。”最教金鸰傷腦筋的是,她可以習慣她四哥,但是其他姑娘呢?“這樣的丈夫,誰要?若說其他哥哥尚有五成的希望可以娶到名媛千金做妻子,可是,四哥恐怕希望渺茫。嵐姊姊,你說我四哥有幾成的希望?”

這下子,善解人意的賀嵐非但笑不出來,連半句好聽的話也擠不出口了。

********

練武場上釘著紮實的梅花樁,四莊主金鷹身形如飛,腳不落地,宛如一只正要展翅撲向獵物的黑鷹,雙掌虛實並用,一掌相攻,一掌擾敵,雙手飛舞,攻勢淩厲。

身為“金嫁山莊”的小兒子,從小金鷹備受爹娘寵愛,脾氣原就桀騖不馴。五歲那年,他在街上撿到一個病重的老乞丐,帶回家醫治,等老乞丐病愈後,就在金家住了下來,並將一身武學全傳授給金鷹。

師徒日夜相處,想不近墨者黑也難,金鷹當然也免不了“順便”將一些不怎麽高尚入耳的粗魯言行全學了去。

後來爹娘去世,三位兄長各忙各的,他更是狂放不羈,妄想他言辭有理,行為中規中矩,簡直是難如登天!

看金鷹將一套掌法演練完,金鸰三人移步過去。

“四哥,你怎麽沒在‘景蠡廳’裏招呼客人,反而在這裏練武?大家都在欣賞你們的傑作,你不去聽聽別人怎麽說?”金鸰問。

“聽個屁!”金鷹狂傲的說:“那些沒頭沒腦的兔崽子只知道炫耀他娘的銀子多,瞪著麒麟說是鳥,根本不識貨!”

“四哥,他們可都是‘金嫁山莊’的老主顧,你好歹也要應付一下嘛!”

“安啦!安啦!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金鷹輕蔑的回答,“老子給你保證,那些豬頭三肯定全擠在大哥做的‘金嫁妝’前直流口水,了不起再對二哥做的‘銀嫁妝’說上幾句好聽話,誰會對我那不太值錢的鐵嫁嫁妝多看上兩眼呢?叫老子去聽那群草包扯他娘的卵蛋,簡直是侮辱老子的智慧!”

可是,那些草包、豬頭三都比他多讀了幾本書呢!金鸰在心中反駁。不過,她並沒有當面拆她四哥的臺,反而安慰道:“四哥,你親手做的發釵簡直就是巧奪天工的藝術品,插在凡俗女子的發上,立即顯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氣質;若由絕代美女簪上,就好像天女仙娥下凡來,只可惜你婉謝了大哥的好意,不肯由弟及兄,制作‘金嫁妝’,不然,今日被人評頭論足的人是你——”

“娘的皮,你瞎扯些什麽?!”金鷹不領情的罵道:“你們女人都不長腦子是吧?用鼻孔想也知道要由大哥來做‘金嫁妝’,他才是招攬生意的活招牌,他不招搖,教誰招搖去?蠢豬!”

真是好心沒好報!金鸰瞪大眼睛說:“你幹嘛罵人呀?同樣一句話,你不能說得婉轉好聽些嗎?虧得你還是商人之子呢!”

“有大哥一個人做奸商就夠了,老子只想當工匠!”

“大哥才不是奸商呢!”

“真啰唆!我又沒說他是,我只是打個比方罷了,你就會瞎扯淡!”金鷹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

金鸰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你……我一定要找個厲害的嫂子來整治你,教你從此脫胎換骨,由野蠻人變成斯文人,你信不信?”

“滾你的蛋吧!”金鷹狂妄的大笑,“別來打擾老子練功,否則以後你被夫婿修理,老子可不幫你出頭!”

“金鷹!”金鸰為之咬牙。

“瞧,這不是露餡了嗎?五小姐,看來你的修養也不比老子高明多少嘛!”說完,金鷹不再理她,飛身又上了梅花樁。

金如意趁他娘不註意,跑到梅花樁前,仰首崇拜的望著金鷹說:“四叔,你大白天的在這裏練武,不怕有人來偷師嗎?”

“偷師?那是提燈撿大便——”金鷹冷笑。

“啥?”金如意滿懷期待。

“找死(屎)!”

金如意咯咯大笑,聽在賀嵐的耳裏不知有多揪心呢!

金鸰拉著她走到一旁共商大計。

“我決定了!”金鸰板著臉說:“今年之內,我要讓四個嫂嫂全進門!尤其是四嫂,我要找個能吃定四哥的姑娘,就像嵐姊姊吃定金總管一樣!”

“我哪有?”賀嵐忙擺出一副賢淑的姿態。“人家我可是以夫為天呢!”

金鸰給她一個“你別裝了”的眼神。“說得跟真的一樣,要假仙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誰?”

“噢!”賀嵐輕掩櫻桃小口,眼睛眨巴眨巴的,“你好壞!人家本來就是——”

“你到底要不要幫忙?若再推辭一句,我馬上叫四哥收如意做徒弟。”金鸰作勢要往金鷹走去。

“好啦!好啦!”賀嵐連忙答應,心裏則暗自嘀咕,什麽五小姐,分明是賊小姐!若是她生為男子,金家的第一奸商絕對非她莫屬。“你打算怎麽做?”

“我想到了一個好法子,我決定把今天展示的金、銀、銅、鐵四套嫁妝作為獎品,廣招四方奇女子來競賽。這樣既不會讓我那四個哥哥知道我要‘拍賣’他們,又能替‘金嫁山莊’做宣傳。”金鸰愈想愈覺得這個計畫真是太完美了。“走吧!嵐姊姊,我們去找金總管共商細節。”

“一定要這麽做嗎?”賀嵐有點不安。征妻?這會不會太驚世駭俗了?

“非這麽做不可!還是你另有高見?”金鸰笑咪咪的說:“哎呀!難不成你希望如意拜我四哥為師?”

賀嵐立刻噤聲不語。

金鸰則開始在腦海中幻想著將拍賣四位哥哥……哦!不,是將贈獎活動的告示貼出去,將會造成多大的轟動啊!

此刻正在練武的金鷹渾然不知他老妹正在算計什麽,否則非從梅花樁上栽下來不可。

他練完掌法,要完棍棒,縱身飛躍上樹,施展輕功,如此過了一個時辰,他感到周身舒暢,渾身三萬六幹個毛孔似乎全張開了,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突然,一陣掌聲響起,“好啊!老鷹,平日不見你賣弄輕功,看來和我有得比喔!”說話的是金鷹的好友——“龍鳳山莊”的莊主藍飛雪,一個爽朗豪氣的男子。

“你他娘的又在黃泉路上賣俏,死不要臉!”金鷹不屑地冷嗤。“成天聽你大吹牛皮,說自己的武功多麽厲害,也不見你教訓一個壞蛋。”

藍飛雪不以為忤的笑道:“身分不同了嘛!人家說幹一行要像一行,我現在已經不是京師名捕,回南京來做鄉紳,自然要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何況,南京的治安不錯,那些地痞無賴根本用不著我這只猛虎親自出馬!”

金鷹呸了一聲,“菩薩放屁——神氣!”

兩人回到屋裏,天氣仍教人冷得慌,呼吸之間猶吐出白蒙蒙的霧氣,可他們坐在窗邊,吃著熱騰騰的佳肴、暖呼呼的美酒,絲毫不覺得冷。

金鷹正色道:“說真格的,你又不像我生來是商賈之子,不得不繼承家業,你跑回來做什麽鄉紳?你還不到三十歲,在京城也是橫著走的一號人物,就此放棄,小心從此就像在夜壺裏泅水——一世不能出頭!”

藍飛雪笑道:“朋友一場,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和同一輩的道上英雄比試從沒輸過,所以呢!就有點尾大不掉了。三年前,‘玉面神偷’從我的手中脫逃,害我顏面掃地,明察暗訪了兩年,仍無法將他逮捕歸案,我這才徹悟自己也不過是個凡人,便決定收山,不再爭什麽虛名。”

“‘玉面神偷’?”金鷹皺眉。“他是什麽阿貓、阿狗?老子聽都沒聽過!”

藍飛雪失笑,“也難怪你沒聽說過他。你既非道上的朋友,而‘玉面神偷’大都在京城一帶活動,並精通易容術,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而你就這樣被一個賊禿打敗,退出官場和江湖?嘖嘖嘖!瞧你這等沒出息樣,簡直像雞爪上刮油——可憐極啦!”

“別使激將法了,老鷹。”藍飛雪不為所動,淡然一笑道:“我不是單純為了‘玉面神偷’而隱退,也是為了我的妹子飛夢,她今年已經十八啦!再不找婆家就嫌晚了。”

金鷹嗤笑道:“你自己先討個老婆,對祖先有個交代再說吧!”

“那你又幹嘛不娶?連累五小姐至今不敢出閣。”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要是對鸰兒有興趣,我建議你去找我大哥,趕快將她娶了去!”

“少來!她配我嫌太嫩了。”藍飛雪不可思議的瞪著他,怪叫道:“老鷹,她是你唯一的妹妹,你都不懂得憐香惜玉,我真替你未來的娘子感到可憐覆可悲,嫁給一個粗魯的漢子!”

“嫌老子粗魯就別嫁,老子樂得逍遙自在!”金鷹哈哈一笑,根本不當一回事。有三位哥哥還真是一件好事,長幼有序嘛!他大可不必急。

藍飛雪倒認真地打量起他來。端看金鷹的外貌,一點也不像江南人,反倒比大多數北方人都來得高大魁梧,那威猛的相貌有點嚇人,但行動起來卻快若飄風,性情也算忠厚,又有一身好手藝,而且家大業大,誰嫁了他肯定能享福。

雖然他有點不修邊幅,又出口成臟,但這缺點也不是不能改的。問題是他肯改嗎?又有誰有那個能耐來改變他?

想要改變一個人根深柢固的壞習慣,談何容易?藍飛雪不以為自己的妹子辦得到,原本想替自己的妹子說媒的念頭才剛升起,旋即又壓下。

究竟是怎樣的女子才能與金鷹匹配?他拭目以待。

********

滿天星辰在晨曦中漸漸褪色,沾露含羞的迎春花綻開了春天的第一抹微笑,幾只不畏寒的小鳥歡快地鳴唱著。

晨光輕輕灑洩,喚醒睡了一夜的人們。

一條清而細的小溪,一圈竹籬,三楹茅舍。

輕輕的,像怕驚動了鳥雀似的,一位明艷照人的少女從籬門內走了出來,衣著素雅,容光煥發,白凈得如一朵剛出水的蓮花。

她秀發如雲,眉目如畫,巧笑嫣然,清麗面容上的那對眸子瑩亮清澈,猶如兩顆寒星。

這是一個冷靜、俏媚、氣質出塵、自然而不做作的女子,她用有些嬌慵而柔膩的嗓音緩慢的吟道:“‘殘臘迎春,一夜花開早……’生命的存在真是奇異,為何你們能在春寒料峭中第一個吐出嫩芽呢?”她問花兒,花兒則以馨香回答。

“甜兒!”一位身著藍色長袍的青年書生,玉樹臨風的立在她身後。“我教你讀書,可沒教你學人家鄉愁善感、傷春悲秋。萬物生長自有其道理,我們只需欣賞花草的美醜,毋需感嘆‘可憐開謝不同時,漫言花落早,只是葉生遲’。”

“表哥!”郭甜甜似乎不驚訝他無聲無息的出現,含笑地道:“我不是強說愁,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王之鐵嚴肅地望著她說:“甜兒,我希望你明白,我只要你這一生如同你的閨名般甜美安詳,千萬、千萬不要跟清清一樣。”

“表哥,姊姊她……”

“不要說了!”王之鐵機警的察覺到石婆子的身影正朝他們走來。

“或許,我該叫你‘姊夫’比較名正言順。”

“你就饒了清清吧!”

郭甜甜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麽,可幫忙煮飯、灑掃的石婆子已走了出來,一臉期待的望著他們,似乎希望他們多說點什麽,見他們雙雙無語,才招呼他們早飯已經做好了。

王之鐵回身進屋。這石婆子是標準的三姑六婆,聞人一點隱私便東家長、西家短的,還自以為是的批判他人,只因為她年輕守寡,養大一雙兒女,便以自己私德無瑕為傲,論人長短從不假以辭色。

他最厭惡這種女人,早想遣她回家吃自己,可是,郭甜甜同情她與兒媳不合,便讓她留下來賺幾文錢糊口。

也難怪石婆子會對他們感到好奇,這附近的男女老幼,誰不對這對來歷不明的表兄妹議論紛紛?

兩年前,王之鐵攜同郭清清和郭甜甜兩姊妹定居在莫愁湖附近的這處竹籬茅舍,委實引來不少註目的眼光。

王之鐵自稱是一位書生,尋一塊清靜地,準備苦讀以求取功名。

鄉人最看重讀書士子,見他面目俊秀,文質彬彬,風範卓爾不群,宛如人中俊彥,便都起了敬重之心,雖然他帶點讀書人的傲氣,卻更顯得鶴立雞群。

郭家姊妹是他的表親,無父無母,加上郭清清是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三人也就相依為命地過生活。

直到一年前,郭清清突然失蹤了。

當時——

石婆子在鄉人面前指天立誓,“她死了!被她那個狠心的妹妹給推落莫愁湖!”

“你親眼看見的?”一位老成持重的婦人問。

“那還用說!她們姊妹倆一起去游湖,卻只有妹妹回來,這還不夠明顯嗎?而且,她一回來就慌慌張張的拉著王公子去找她姊姊,找了兩天也沒找到,我還看到她半夜裏抱著她姊姊的鞋哭喊:‘姊姊,原諒我!姊姊,你可千萬別回來找我……’我石婆子敢賭咒發誓,她抱的那雙鞋就是她姊姊含冤死去的那天所穿的鞋。”

她的話在鄉人間引起一陣嘩然。

“可是,沒有屍體啊!”一個愛起哄的小夥子說。

“傻瓜!那個狠心的女人老早都計畫好了,怎麽可能找得到屍首?一旦找到屍首,不就證明了她害死她姊姊?那可是要殺頭的呀!”

“她們姊妹相依為命,害死她姊姊對她有什麽好處?”

終於問到重點了,石婆子愈發慷慨激昂的揭發內情,“那還用問嗎?因為小狐貍精想要霸占她姊姊的未婚夫!除去了她姊姊,王公子就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我石婆子老雖老,眼睛可是雪亮的,前陣子我聽王公子提起要選個好日子把親事辦一辦,然後再上京趕考;從那時候起,小狐貍精的一舉一動就不大對勁了,我才在想遲早會鬧出事來,果然,使出了這麽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眾人交頭接耳,都覺得石婆子言之有理。只因王之鐵器宇軒昂,才貌出眾,而郭清清雖然嬌俏可人,但教她妹妹一比,可給比到瘦西湖去了。王之鐵和郭甜甜站在一起,才稱得上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各位、各位!”石婆子揚高聲調拉回眾人的註意力,“我告訴你們,那小狐貍精想霸占她姊姊的未婚夫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每天去他們家做事,看得可是一清二楚,小狐貍精成天纏著王公子,說是要他教她讀書,其實骨予裏在發什麽騷,可瞞不過我石婆子的眼睛。怪就怪清清姑娘太老實了,從不疑心自己的妹妹,我好心提醒她,她只是笑笑,根本不相信她妹妹會害她。唉!也怪她自己命薄,不聽我石婆子的忠告!”

“我說石婆子,若是那個郭甜甜果真害死她姊姊,你每天跟她在一起不怕嗎?搞不好哪天就輪到你了呢!”一名少年故意嚇她。

聽他這麽一說,大家全都瞧好戲似的瞪著石婆子看。

石婆子的心猛跳了兩下,氣血上湧,面頰發熱的直嚷道:“我怕什麽?想當年我家那口子一翻兩瞪眼,丟下兩個不足三歲的孩子給我一個女人養,這二十年來,我火裏來、水裏去,什麽時候叫過一聲苦?如今我老了,更沒什麽好怕的。我就要去盯著那個小狐貍精,免得她又害人,尤其是王公子,我真擔心他要是不娶那個小狐貍精,遲早會落得跟清清姑娘一樣的下場。”

“王公子當真對郭甜甜沒興趣嗎?”有人不相信地問。

“當然,我可以發誓,王公子是個正人君子,他一心想念著清清姑娘,手指上還戴著他與清清姑娘訂親時的金指環,完全不受那個狐貍精所誘惑。”

說也奇怪,王之鐵鮮少給石婆子好臉色看,石婆子反而一味地袒護他。或許是因為郭甜甜太美,易遭同性嫉妒,尤其對早早被迫將青春埋葬的石婆子而言,一位又美又嬌的姑娘還能同時擁有幸福,是件不可原諒的事,因為那將會凸顯出自己有多麽不幸!

就這樣,在石婆子的謠言散播下,郭甜甜害死姊姊,欲奪姊姊的未婚夫的狐貍精形象,可說已深植人心。

由於郭清清的生死成謎,去年王之鐵並沒有赴京趕考,為郭甜甜“禍水紅顏”的罪名又添了一項明證。

然而,竹籬內的兩人照樣過著吟風弄月、琴棋書畫的生活,渾然不覺謠言已傳得滿天飛。

********

春日風光好,鳥語花香,觸動人們的情思,連落花飄落水面,隨水漂流而去,都感覺極為浪漫。

王之鐵吟道:“‘山光照檻水繞廊,舞雩歸詠春風香;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惟有讀書好。讀書之樂樂如何?綠滿窗前草不除。’”

“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表哥確實很有書生格。”郭甜甜的眼中閃著愉悅的光芒,“可惜呀!‘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他微笑地沈思。“你故意曲解陸游詩中的含意,此劍門非彼劍門,不通、不通。”

“一般人光看表面上的字意,反而能猜中你的真實身分。”她望著表哥的一雙大手,眼中閃爍著狡黠的笑意。

他怔了怔,隨即笑了,“幸好這個小地方也沒幾個讀書人。”

“你別起了驕矜之心,村前私塾裏的先生孫奇遇,可真是一位飽學之士,我看若不是缺盤纏,上京應考應該沒問題。”

“我看不是這麽簡單,小妹看人的眼光尚有待加強。”王之鐵神色一正,說道:“我跟奇遇兄很談得來,若只是單純的缺盤纏,我很樂意資助他;問題是他無心於仕途,他說自從愛妻去世後,他便無心遠游,只想守著女兒長大。不過,我總覺得奇遇兄的來歷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單純。”

“表哥,你思慮太過了。”郭甜甜不以為然地道:“像美心那麽可愛的孩子,難怪孫大哥會舍不得離開她,而且,美心小小年紀就沒了娘親,真夠可憐的,他這個做爹的想加倍補償她也很合乎常理。”孫奇遇的女兒孫美心才七歲,兩人相依為命的過生活。

“甜兒,若奇遇兄真的無法忘情死去的愛妻,那他應該留在故鄉,掃墓也比較方便,不是嗎?”

“或許是怕觸景傷情。表哥,就像你以前跟我說的,人只要活到某個年齡,難免會有不願被人觸碰的傷痛。”郭甜甜這個好學生馬上把聖人之言搬出來吟誦,“‘耳不聞人之非,目不視人之短,口不言人之過,庶幾為君子。’”

“好、好、好,是愚兄失言了。”王之鐵失笑的道。瞧他做了什麽好事,竟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在外人眼中,王之鐵對小表妹郭甜甜非常疼愛,甚至親自將滿肚子的詩詞歌賦及聖人之道全數傳授給她,兼以琴棋書畫陶冶她的性情,培養出郭甜甜一身文雅、出塵的氣質。

其實,王之鐵心裏有數,端看外表,郭甜甜實在是引人遐想,桃羞杏讓、冰姿傲骨,而如此佳人理所當然該擁有善解人意、聰慧靈巧的心思?

哦!不,沒有人比王之鐵更清楚,郭甜甜空有聰穎的外貌,其實是個沒啥心眼的憨直姑娘。他實在很難相信,居然有人的外表與內在差那麽多,而她偏偏又是他的小表妹,既然她先天不足,後天總可以“培養”出一點氣質吧?所以,他努力的教她讀書,死背也要給他背起來!

總算蒼天不負苦心人,如今的郭甜甜不但氣質出眾,也稍具“內涵”,唬得過一般人。

今年的元宵節,兩人也是簡單的過,沒有到城裏瞧燈會、猜燈謎,因為王之鐵從不愛湊熱鬧。可郭甜甜骨子裏其實喜歡熱鬧,卻被王之鐵教育得不得不大家閨秀一點,但本性難移哪!兩天前她便跟孫美心約好了,今夜十八是燈會的最後一日,非去大開眼界不可。

太陽剛下山,孫美心便來找她。

“甜姊姊,聽如意說今年的燈會很好看呢!”小女孩比手畫腳的轉述,“有五彩琉璃燈,和各式各樣的荷花、牡丹、石榴花燈,屏風也很好看,上面畫了嫦娥奔月、玉兔搗藥、西施采蓮,還有一種很美麗的白玉壺燈,不過,大家都說最稀奇的要算是‘走馬燈’了,那上面的人物和馬匹會不停的轉動,不曉得有多好看呢!”(註:早在元代,已能制作走馬燈。)

郭甜甜與她相視而笑,“哦!原來是如意說的,難怪你非去不可。”金如意是私塾裏的一名學童,和孫美心兩小無猜。

“才不是啦!”孫美心連忙否認。“就算他不說,我也會陪甜姊姊去,順便查證一下他有沒有在吹牛。”

郭甜甜搖搖頭,“好啦!好啦!我們走吧!”

孫美心一手牽住郭甜甜,一手伸向她爹說:“爹,你陪我們去。”

“不了!”孫奇遇看了王之鐵一眼,笑道:“我在這裏喝茶賞月,等你們回來。”

孫美心跺跺腳,她一心想撮合她爹和甜姊姊在一起,誰知她爹是個不解風情的書呆子!她要甜姊姊當她的娘,才不要住在她家隔壁的石婆子的女兒玉蘭,對她爹獻殷勤呢!

********

沈酣在冷月星空下的王之鐵與孫奇遇,搬出茶具和竹椅,夜風微涼,帶來絲絲寒意,但他們似乎都毫不在意,“寒夜客來茶當酒”,有了爐火香茶,這個月夜顯得格外清幽可喜。

孫奇遇看著茶碗中的龍井茶葉形如碗釘,沖泡後茶葉成朵,一芽一葉,朵朵直立,而且湯汁碧澈,清香撲鼻,分明是龍井中的極品。

“之鐵兄果然不是普通人。”孫奇遇擱下茶碗,慢條斯理的說。

“奇遇兄何出此言?”王之鐵挑了挑眉毛,不自覺的撥動一下左手中指上所戴的金指環。

“極品龍井茶十之七八進了皇宮或王公大臣的家裏,餘下的二三可說貴如黃金,若非極有來頭的富貴人家,只怕也消受不起。由此可見,之鐵兄的身家來歷不似一般人。”孫奇遇的臉上帶笑,可眼中所進射出來的光芒卻極為精明。

王之鐵回以一笑,“王某別的嗜好沒有,就喜歡喝點好茶,即使傾其所有也不在乎。”他臉上的那抹笑帶有嘲諷的意味。“算來奇遇兄也是個行家,一入口便知是極品龍井茶,真是奇人。”

孫奇遇幹笑一聲,“我的長處不多,就是記性好。我在京城待過一陣子,有幸喝過一次,那股清香至今難忘。”

“你過謙了!舍妹對你可是讚不絕口,一直可惜你沒參加科舉,知道你為了幼女而放棄進京赴考,愈發敬重你的為人。”

“那是郭姑娘過於擡愛。其實我是自知考不上,托辭不去考罷了。”孫奇遇笑道:“倒是之鐵兄與郭姑娘都不像出自蓬門蔽戶,文采風流,氣質翩翩,教人傾倒不已。小女對郭姑娘更十分傾心,恨不得能日日請益。”

孫美心那小丫頭在打什麽主意,王之鐵心裏有數。不過,他欣賞孫奇遇是一回事,卻不願委屈表妹做人家的後娘,況且,孫奇遇來歷不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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